用美劇《欲望都市》消遣時,李文發現,劇中的四個女生總是在逛街、買鞋、泡吧,總是可以在各種場合碰到各種男性,隨即開展一段或長或短的感情。

看著看著,她感覺非常荒謬。電視裡的人們精彩地生活,一個人隨時能遇見另一個人,而她窩在北京的合租房,一切都要靠購物和外賣軟件來解決。

這種荒謬在某一天達到頂峰。那天她下班回傢,電梯裡走進一個男生,她下意識往後退,沒想到男生和她住在同一樓。在她往包裡找鑰匙時,對方直接打開她面前的房門。她意識到,這是合租室友中的一個。

這是她決定退網的肇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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畢業後的幾年,李文不愛出門。

其實小區裡本來就有小菜場,但她要買個土豆都要點外賣。為瞭湊到起送價,還總是點一些不需要的商品湊單。

2020年,她就職於北京海淀區一傢互聯網公司,在附近與人合租。初到北京,她沒有朋友,下班不知道找誰聊天,周末也不知道去哪裡玩。

現在回憶起來,李文說,那是一種“懸浮”的生活。

為瞭填補時間,李文頻繁刷著豆瓣,在“生活組”討論傢長裡短。《摩登傢庭》十季,《絕命毒師》五季,《老友記》十季。一集接一集,她以兩倍速的速度體驗人間百態,在哈哈大笑中消磨時間。

偶爾出門,她也不施粉黛,“別說男人瞭,連女性朋友都沒看見。”

李文租出租屋裡有3個房間。對合租房來說,共同空間的使用要靠默契和“感覺”,她一般很早起床,在其他人用洗手間之前出門,或者憑借聽覺判斷廁所裡是否有人出入。

住瞭一年多,她第一次知道斜對面的房間裡住瞭個男生,長這個樣子。

小文在北京自己去醫院

兩年以後,在北京兩千公裡外的深圳,路遊也遇到同樣的困境。去年夏天,路遊到深圳從事軟件開發工作,在城中村租瞭一個十一平米單間,早晨坐班車到公司,傍晚回來,生活兩點一線。

作為一個打工人,她感覺自己像一顆沒有情緒的螺絲釘,上班的時候要盡量不生病,不崩潰。“不能太開心,也不能不開心。”下班後回到局促的房間,除瞭玩手機似乎無事可做。“周末想去遠一點的地方,又覺得一個人出門好麻煩。”

權衡之下,她感覺,玩手機是成本最低的,最迅速能讓自己快樂起來的方式。但是,時間長瞭更覺空虛,“就像吃一塊巧克力,你會很快樂,但是你一直吃一直吃,就會厭惡自己。”這並不是她向往的生活。

六六鏡頭下自己的房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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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6歲的路遊是個千禧愛好者。前互聯網時代,沒有即時通訊軟件,找夥伴的方式是到對方樓下大喊名字。朋友把頭從陽臺上伸出來,扯著嗓子約定好明天去哪裡。

這樣的交流是面對面的,不需要秒回,也不需要尷尬地發一連串“哈哈哈哈”。他們今天翻墻,後天爬樹,每一天都實實在在發生著什麼。

她如今的工作內容是開發APP,“即便是知名互聯網大廠,每天的kpi也是今天新增瞭多少用戶”,她不知道這樣的工作對社會是否有用。

曾經,她在豆瓣“反技術依賴”小組發佈瞭兩周實驗記錄,試驗期間,她一周的手機使用時間總共是15小時。

退網的具體操作包括關閉微信提醒和朋友圈,卸載豆瓣和微博、抖音之類的信息獲取app;規劃手機使用時間,比如看公眾號的時間、聊天時間、背單詞的時間,從而減少無意義打開手機刷屏的次數。

每天晚上,她抽出固定時間回復消息,就像回留言板那樣。

不玩手機後多出來許多時間,她不得不去做些什麼打發時間,看書、散步、和鄰居搭話。

當視線從手機轉移,她看到草上的雨水,看到樓下住的外賣小哥和快遞員,穿著背心或者光膀子和她擦肩而過。她可以聞到他們的汗味。

實驗第五天,她記錄下和好友通話一小時的感受,“很享受這種和朋友見面,和朋友打電話聊近況的感覺,有種很深的聯結感,這幾天雖然沒有朋友圈互動,微信聊天也變得很少,但是沒有覺得自己孤單。”

她突然感到,玩手機的生活是按下快捷鍵瞭的。一切都像水過鴨背,迷迷糊糊,渾渾噩噩。但當放下手機開始認真生活時,因為實實在在做著事情,日子好像被標記瞭一樣被記住,“每一天都實實在在發生著什麼。”現在,她選擇在固定時間回復消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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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豆瓣,一些小組正刮起放下手機的旋風。“反技術依賴”小組擁有超兩萬名組員,他們聚集在此,為避免過度依賴技術而造成自己某些能力的退化。

“如果不能使用在線導航,還能不能有識路和找方向的能力? 如果不能網購,還知不知道一些偏門物件該去自己城市的哪個地方購買,有著奇怪維修技能的師傅住在哪兒、該去哪兒找他……”

在“遠離屏幕計劃”小組,超過三萬組員正在努力實現“有意識地放下這些配置著屏幕的工具,回到三維空間去”。“數字極簡主義者”小組裡,將近兩萬人一同嘗試合理使用科技,“找到自己真正認為有價值的事”。

為此,有組員將智能機換成隻能打電話發短信的老人,有人開始瞭時長不等的互聯網脫退實驗,還有人直接選擇物理隔離——將手機鎖在盒子裡。

21歲的程沖是“反技術依賴”小組最早一批成員,她隨意瀏覽豆瓣時發現瞭這個小組。

她聯想到,從前去往陌生之地需要問路,需要買東西是到店裡挑選,而網購、外賣代替瞭生活中本應該有的體驗。她非常同意,技術的發達讓自己失去瞭部分技能。

還有一個更深的不安:人的決策和判斷被技術操控。

在《算法社會的“囚徒”風險》一文裡,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彭蘭寫道:“對於個體來說,當他接受算法推薦的內容、產品時,某種意義上也是在借助算法作出判斷與決策,也就是把對內容與產品的價值判斷建立在算法的評價上。”

隨後,她又對人類將判斷與決策完全交由算法表示擔憂:“算法雖然打破瞭人的某些舊套路,但也會形成一些新套路;如果人們的決策越來越陷入算法營造的套路,那麼人類的想象力與創造力也會萎縮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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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些年輕人打算反抗算法,希望在這場技術入侵生活的戰役中,重新拿回主動權。

小林20歲,在廣東的一所高中上高三復讀班。她傢住在鐵路邊,通電話的過程裡,不時能聽到火車呼嘯。

約莫四年前,她在網上看到一期關於大數據監控的講座,一些零碎的日常浮上心頭:外賣軟件和購物軟件,總是給她推送自己偏好的食物和商品。她收到的垃圾短信上,有自己的收件昵稱。她疑惑,發送人怎麼知道自己的號碼和昵稱呢?

類似情況反復出現,她意識到,是自己在平臺上操作後留下痕跡,被算法捕捉到瞭。

她對算法的入侵有兩個擔心:擔心自己的指紋、聲音等個人識別信息被竊取去幹壞事;擔心算法獲得更多數據去描摹自己的形象。

即使算法獲得你的個人信息,給你推薦商品,又如何呢?這位高中生給出自己的答案,“他們瞭解你,就可以操控你。”她經常看哲思類的雜志,認為“成長是一件非常需要自我意識去推動的事”。

在小林看來,每個平臺可以用戶在平臺上透露的信息。如果有人獲得自己在各種平臺上的數據信息,就可以借此拼湊出自己完整的形象,“你被3D化瞭,數據化瞭”。她的擔憂是,意志力薄弱的人,會被引導做不好的事。

大約從2018年起,小林開始有意識地在生活中反抗算法。

她經常在一個為用戶發掘精品應用的網站上瀏覽帖子,尋找需要開啟權限更少的軟件版本,她發現,“很多國際版的相對來說會比國內版本的少很多權限”。

根據自己的摸索和在網上學習的經驗,她在帖子裡列出11條方法,包括限制各種權限;關閉系統/應用推送和個性推薦;盡可能不瀏覽應用首頁,不讓它得到更多數據描寫你的用戶形象;為瞭避免消費信息泄漏,盡量用現金支付,少用移動支付等等。

“最最重要的是,別輕易給出自己的聲音、指紋、臉部三大生物信息,這是跟你一輩子的。我現在除瞭工商銀行和手機鎖屏,哪個軟件我都不給。”

去年年底,她在豆瓣上發佈瞭一條長文,記錄自己反抗算法的實驗。

她已經盡可能關掉所有權限,還時常感覺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。有的應用,必須交付權限才能使用,否則直接退出。對於地圖這樣實在需要使用的軟件,她不得不讓渡自己的權限,用完再刪。

小林盡可能關閉權限

還有一次,她在淘寶上搜索“耳機”,打開閑魚時,“耳機”二字清清楚楚出現在搜索欄裡。

“大部分權限我都關閉瞭。定位權限是關掉的,獲取文件權限我也是關掉的,相冊也是關掉的。”她想,大概是電話識別的權限,透露瞭她的選擇。

凡此種種,她很無奈,也算得上釋懷,她畢竟隻是個文科高中生:“這個軟件做出來,背後有維護人員、開發人員、設計人員、運營人員等等。你一個人要去對抗這些,你是很有限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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修圖師程沖則開始瞭不用手機的實驗,以求退回原始的,人與人面對面交流的狀態。

那是去年一個尋常周日,她發現,原來不玩手機的時候,能幹這麼多事。

早上八點,她起床煮瞭頓早餐,先定瞭個一小時不看手機的鬧鐘。為瞭打發時間,她去小區樓下跑瞭五六圈,回傢後拖瞭地,把桌子也全都擦瞭一遍,“一個小時還差幾分鐘才到。”

接著,她去市場買菜,每個攤位面前都擺著收款二維碼。當她把現金遞給攤主時,由於沒有現金找零,老板娘不得不跑到隔壁攤位給她換錢。

她還和朋友約瞭電影,算上步行和地鐵換乘時間,從傢裡到電影院需要一個半小時。她沒帶手機看不瞭地圖,從頭到尾都在問路。

奇妙的事情出現瞭,有的路人不搭理她,而搭理她的路人幾乎都需要打開手機導航,才能給她指路。

社會學傢項飆提出“附近的消失”概念:由於網絡的發達和各種技術的騰飛,當代人要麼瞭解自己的小傢,要麼就是瞭解整個世界所發生的事情,對處於中間的“附近”的瞭解逐漸模糊,鄰裡互不相識,信任感也漸漸消失。

現在,程沖已經很難完全不帶手機出門瞭。僅僅是出示健康碼一關,就已經把她打敗瞭。

多位受訪者提到,讓手機回歸工具屬性的最重要方法,是將無意識地打開手機,變成有意識地使用手機。

他們建議,及時捕捉自己想玩手機的信號,問自己真的需要打開手機嗎,是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還是想劃一下屏。如果是後者,就乖乖把手機放回去吧。

李文長期浸泡在“互聯網脫退小組”裡,對這些退網方法耳濡目染,提起來也頭頭是道。但她最終還是決定放棄退網實驗。

一開始,她按照經驗貼,把微博、豆瓣、抖音、百度網盤等應用卸載,但當自己一個人的時候,當焦慮、拖延襲來時,她是忍不住把軟件下回來。

她告訴自己,“就一小下,沒什麼大不瞭,下次再戒吧。”手指在屏幕上輕點,網速很快,卸載再下載之間幾乎是無縫連接,好像從沒下載過。

“能理解吸毒人的快樂,註意力被屏幕吸引過去的時候,感覺什麼都不用想,不用煩惱,很爽。”她說。

當她必須放下手機時,一種深深的自我厭惡湧上心頭。“厭惡後還是選擇逃避,一般我會睡個20分鐘來平復心情,起床後心情會好一點。”

現在,她厭倦瞭頻繁卸載又下載的退網實驗。

她安慰自己,“這就是這個時代的特點,順應時代,就算把自己變成原子也無可厚非。”

六六鏡頭下的城中村

路遊講起戒網期間印象最深的一個瞬間。那天她坐上班車,手機放在口袋,深圳道路兩旁的棕櫚樹充滿熱帶風情,映襯著背後藍藍的天。海風輕拂,她看著窗外的一切,什麼都不用做,就感覺幸福。

(文中李文、路遊、程沖、小林為化名)

九派新聞記者覃鈺鈺